我们曾经不堪一击,但终将刀枪不入

李爱玲

上周,孙小仙来青岛看我。晚上在我家,一直聊到半夜十二点。

女人们想象中的闺蜜相聚,都是挤在沙发上吃着巧克力甜甜圈,掏心掏肺说不完的体己话。

可我是大巨蟹啊!巨蟹爱自己人的方式,就是欺负你欺负你一直欺负你。

所以,我对孙小仙的感情表达,就是损她损她总是损她。

她说:“心情不好,快给我讲个笑话。”

我回:“你本身就是个笑话!”

她说:“以前,我总想找个带房子的男人。”

我说:“现在,你只能买个带男人的房子。”

她问:“爱玲,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啊?”

我答:“你这样的,不要出去祸害人。”

讲真,这种对话,只能发生在亲闺蜜间。

但这次,她很认真地跟我说了一句:“如果十五年前,我对你说,你以后会过上现在的生活,你会不会觉得我是骗子?”

会!我毫不犹豫。

我们一直笑,直到笑出了泪。

十五年前的夏天,我大学毕业。异地恋前途未卜,父母远在老家,最好的闺蜜孙小仙去了烟台。

我孤零零留在这座城市,独自开启职场生涯。

那年公司业务量突飞猛进,人员告急。我每天早上第一个到公司,倒一满杯热水在手边,然后低头开始整理报关单据,再次抬头,就是中午十二点,水早已凉透。

毫不夸张,我经常一整天连饭都吃不上。

晚上下班,我整理资料、归档单据,再分别把快递寄出,然后在苍茫暮色中去公司楼下的海边,看班轮鸣笛起航。

有时会有男人来搭讪,我胆怯地躲开。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姑娘,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,就是远离是非。

我在夜风中走回合租房。半路买两个包子,通常到家之前就吃完了。

我的住处是与两个陌生女子合租的,互不了解。我在自己的单间门上又加了一把明锁。房子是顶楼,单元门口没有防盗门,楼道里没有灯,我特别害怕晚上独自回家。走在楼梯上,我常常想象:如果遇上劫匪,上面下来一个,后面堵上来一个,我就完了。

其中一个合租的姑娘,几次被我撞见带不同的男人回来过夜。卫生间是公用的,我很担心,只好把脸盆毛巾全拿到自己房间,尽量忍着不去厕所。

七夕情人夜,当时的男友,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公,在花店定了一束百合给我。我们都太穷了,没时间也没有钱见面。

晚上我们约好各自去海边,看潮水起起落落,我们通了个电话,想象对方城市的海也是这样的吧。随身听反复循环梁静茹的《勇气》:我们都需要勇气/去相信会在一起……

时至今日,回想起当初那一段时光,还是无比心酸。不只为生活上的清苦,更多的是心底无可逃遁的迷茫和无望。

而那些黑暗,你只能独自穿越。

我在客厅里拉开窗帘,让孙小仙看后排的楼座,有一家亮着灯的美容院。老板是位四十岁却看上去比我们还年轻的姐姐。

二十四年前,她只是一个普通农村姑娘,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弟弟,独自一人来到举目无亲的青岛。没有学历,身无长物,能拼的,只有勤奋。

她爱美,便进入美容行业,从学徒工做起,加班加点,全年无休。白天跟着师傅学习护肤,晚上回家自学研究经络。美容院的VIP客人,通常一来都是做全套护理,包括面部护肤和全身按摩。

别人一天做五六个,她做十几个。

别人趁客人睡着就偷工减料,她每个步骤从头到尾绝不敷衍。为找准经络穴位,她每晚回家自己试验,把胳膊小腿按到青紫。为精进按摩手法,掌握好力度,她一遍遍拿自己的脸当实验田。

二十岁出头,她成了店里最优秀的美容师。别的美容师收入还停留在七八百,她每月就能拿到两千块奖金。

她说,我没多少文化,也没多大本事,唯一的办法,就是用心。

那天她对我说:“咱们小区北面,曾经有个公交总站,我印象最深。那几年这一片城区刚开始开发,我深夜下班,就在那里等车。天寒地冻,一片荒凉,周围的小区刚开始动工盖楼,我抬头看着塔吊,突然覺得自己没有家,心里空空落落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里落下脚。”

如同我那些去海边独自看班轮起航的夜晚。茫然四顾,举目无依。

她笑说:“现在什么都有了,其实真的挺感恩的。”她拿出手机,给我看年前刚在市郊新买的联排别墅。

命运从来都不会无端厚待谁。每个人都是一边承受,一边战斗。

我问孙小仙:“今年你有什么目标吗?”

她说:“说真的,我有时真想这辈子就这样算了,稀里糊涂地过吧。但每次过节回家,看到我妈,就觉得我应该好好生活,我过好了她才心安。”

我一如既往地损她:“你那猪脑子,活了半辈子终于开窍了。”

其实孙小仙挺坚强的。我在大学里认识她,得知她身世经历比同龄人都坎坷曲折:早年父亲去世,母亲住院,年幼的弟弟尚在上学。她在家中亲戚的帮忙下,得以参加高考上了大学。就业后,每月从自己微薄的薪水分出一半,供弟弟到大学毕业。

我能理解她人生那么多的颓丧和消沉的时刻。就连比她平顺太多幸运太多的我,都时常想着:拼什么争什么,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,就没人看见我的无能和懦弱。

可如今她说:“想想自己还是挺幸运的。老爸不在了,可还有老妈啊。当年家里一下垮了,好在还有亲戚帮我们。没让我草草找个村里人随便嫁了,我还能上大学,还认识了你,我还能买上个破二手房,种一院子的花……”

命运给予什么,从来都由不得我们选择。无数次我们都险些被脆弱击倒,无数次我们都几乎被苦难打败。所幸最后,我们依然昂首站在岁月中央,有了铜墙铁壁盔甲钢拳。

我们曾经不堪一击,我们终将刀枪不入。

我们终于长成一棵开花的树,温柔而强大地绽放。

摘自《妇女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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